苦昼短

龙门遗梦

        陆舸、陆桥的名字是琴先生起的,取其渡河过海的表意。二人做的是在龙门荒漠里奔波引路的行当,既临着沙蛇马贼的威胁,又要时时滚在炽烈白昼与凛冽长夜的交替里熬煎,经年累月,那性命便给蹂得如同软纸一般的轻薄,却也如同黄土一般的厚重了。琴先生年轻时行万里路,兴致最盛之时,足迹远涉东海蓬莱仙岛,而今步入垂垂暮年,早歇了云游的意气,同他二人讲,引人走沙漠好比携客出洋,况龙门凶险,望他们能做这大漠瀚海里的船只与桥梁。


  未负先生所愿,没过几年,他俩真成了龙门荒漠最具盛名的引路人。若能再到先生跟前,或能落些“双杰”“双璧”的美誉也未可知,只可惜业务繁忙,又兼各类杂事频出,竟一直不得空闲。最近几回是他们将人送至玉门关——那儿天气晴好时能从城墙顶眺见遥远绿洲四围石壁的一角,陆桥起初还望着那石壁漫说什么先生此时必是在弹琴,不知那一支讲大漠风光的曲儿写好没有,后来也渐渐不再提。他们在龙门奔走,自然在此地长出根须,更自然的是他们不再一块儿接单而是各自忙活,只碰面时互相讲些新得的轶事传闻,又往往几句之内便要分别。可喜两边往来商人、舞姬、少年侠客并旁的甚么人都认准了二位陆姓子弟的金字招牌,刀口上挣命的日子也得以佐上客栈里不掺沙的好酒,他们的日子过得益发风生水起起来。





  这天再见是在长安往龙门峡谷的官道附近。此处地势平旷,废弃塔楼让大漠里的狂风吹刮出破风箱的絮声,倒有一张茶幡招招摇摇,似蛟龙翻腾。这茶幡白布制成,故而不破,幡上字迹由丝线密密钩成,两面均可辨识,故而不惧翻折,观之可见匠心。只是神思精巧到底不敌风沙严酷,茶肆旧主早关张撤走,如今是陆桥坐在塌了一半的墙头上等他的新主顾。等两日不来,他已是百无聊赖,第三日的日头上,等来了送人出峡谷的陆舸。


  浩荡驼队满载着货物走近,为首一匹上坐着个中年谢顶的商人,手上攥一顶金片花帽,顶着风不住地往回瞧他的商队,牵着骆驼走在最前的,正是他兄弟陆舸。陆桥隐去身形迎了几步,悄没声蹿到骆驼与陆舸中间那一段空隙里,待得最后一程沙路走完,商人下来道别拜谢时,才勾着陆舸的肩膀笑吟吟现了形。那商人原是虚虚一拜,拱手下去时只听得些微动静,再抬首,眼前晃晃然竟多出一人,登时惊得后退半步,仓促扬臂作格挡姿态,另只手闪电般扣着腰间短匕出鞘半寸,定睛望去时,却哪有什么敌人,分明是位旧交。


  “桥哥儿好俊的功夫!”商人脸上阴晴一瞬,末了爽朗笑开,冲陆桥也拱一拱手,“许久未见,没成想是今日有缘,在这等着呢!”


  陆桥便往前一步,俯身回拜,同人家亲亲热热地寒暄,“这不是新接的主顾迟了三天,叫我好等!青叔这趟从大漠里出来,”他故意歪斜着身子,拿目光去够那驼队的尽头,“收获颇丰啊!”


  被他唤作“青叔”的商人全名闫海青,是穿行长安与漠北一带颇有名望的商人,在外虽常作胡人装扮,却是实打实的汉家血脉。往岁出行时,陆桥也带过他的驼队,犹记他长袖善舞,在龙门客栈这等鱼龙混杂的是非地也能左右逢源,吃得极开。


  闫海青给陆桥说中了快活的事儿,兴致勃勃道:“这回走得当真和顺,该是几年来最顺的了!丢了好几匹骆驼的咚铃,但货可一点没少!碰见几回马贼都是三两个喽啰,不成气候,最险一次不过撞上个带人巡逻的小头目,你猜怎么着?打头的瞧见是陆大哥带的队,领着那群小弟——就全跑了!”顿一顿,又笑,“次险的就是你唬我这一回,明教的隐身之法可真教你学到家了!我说桥哥儿,那帽子你可得记着赔我。”他说的是先前那顶花帽,方才为拔刀不得不将之撒开,这会儿早给风扑得远了。


  陆桥听见前半段,顺着话拧身去看陆舸,后者在他二人说话间便自顾自往楼前石墩上坐下歇息。陆桥只见他宽阔的背脊挺得极正,好似在与什么人说话,就收回了目光,一双笑眼越过商人的肩膀往来路方向打量片刻,恰望见那花帽悬悬挂在百米外一棵胡杨的枝子上,喜道,“没吹远,我去给你拾回来便是。”


  闫海青原想推辞,只是陆桥话音未落,人已疾掠出去,与他擦肩不过转瞬,待得回身再看,陆桥半个身子已然挂在树梢上了。


  “这帽顶都挂破了,回头再请青叔喝酒赔罪吧!”陆桥将花帽归还,后头帮着押运的伙计们俱见识了他那一手绝佳的轻功,离得近的纷纷围上来赞叹。


  闫海青便道,“好!下回见时,我可等着喝桥哥儿的酒了。”又冲陆舸喊,“陆大哥,我们走了!”


  “好走!”陆舸这会儿已站了起来,冲他们遥遥地一拜,陆桥才发现他身侧站了个不过腰高的小孩。小孩怯得很,觉察到他的目光,半个身子又躲到陆舸身后去了。


  “瞧我这记性,都忘了提!”闫海青望见那小孩,猛一拍脑袋,又冲陆桥揶揄道,“桥哥儿,你这从今往后可要多个小妹子了!”


  陆桥待要追问,却见闫海青翻身上了骆驼,背对他一声大喝,“走了!”后头伙计们早就归位,骆驼宽大的脚掌并赶路人厚实的长靴踏在大道上步步前移,铃声脆响。过了此地,再往前便是长安。

  




  方才看不分明,走近才知,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。陆桥半蹲下身,隔着他大哥的腿同小姑娘对视,听见陆舸的声音从头顶沉沉地落下来,“玩够了?”


  陆桥还在瞧那女孩,八九岁的年纪,衣装头发皆作路人打扮,让赶路的风尘磨得灰头土脸,眼睛却极亮,碧玉瞳仁里盛满落在映月湖面的月光。那盈盈的目光又像蝴蝶似的,同他对上一会儿,就匆匆忙忙地飞走了。陆桥就笑起来,问:“陆哥,你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一个闺女?”  


  陆舸只说:“陆十七死了。”


  陆桥一僵,“怎么死的?”又觉得这没甚么好问,改口说,“我去年在南戈壁同他拼了一宿的刀,最后败了,还约着今年再战呢”,再看那女孩一眼,恍然道,“都说陆十七早娶了老婆还生了个女儿,我还道是个谣传,竟是真的。”


  那女孩从陆舸身后探出半个脑袋,好奇道:“你认识我爹?”


  “算认识吧,”陆桥叹息似的揉一把她的发顶,“你爹连刀都比旁人长半截,刀法里也都是大气象……你现在不懂,以后我再说与你听。我见他都是一人独行,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牵念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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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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